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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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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夕

習武之人耐摔打,自七歲那年投筆從戎,一路而來,殷恪身上的大傷小傷就沒斷過。他性子硬,從不吭半聲。最狠的一次,被對手背後偷襲,翻身橫擋時,撞斷了三根肋骨,也不過在修養數日後,便重回練武場。惹得老母親垂淚,悔不該放任他棄文從武的偏執。

男人嘛,刀光劍影裏討生活也沒啥,這是殷恪一貫的作派。但如何對待腿麻的姑娘,堂堂緹營衛緹帥全無經驗。

長樂倒沒想到自己給殷恪拋了個問題,她揉了揉木木的,尚無知覺的右腿,酸麻得忍不住齜牙咧嘴,就盼著這股勁快點消下去。一回生二回熟,事到如今,倒也顧不上儀態了,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殷恪面前丟份。下次再碰上這般情形,估計她都能和殷恪談笑風生,閑話家常了。有時,她也著實是個想得開的姑娘。

忽地,頭頂一暗,卻是殷恪折身將外罩的披風脫下,蹲身給她鋪在了地上,瑩白圓潤的指尖縷平了衣裳鋪疊時弄出的褶皺,擡眸示意她坐上去。

“殿下別抻著勁,坐下平放雙腿,身子放松,一會兒就好了。”他淡聲道。轉身輕蹙了下眉頭,又瞬間撫平,撩開衣角,席地坐在了不遠之處,悠悠言道:“許久沒瞧見過九成宮的星光了。殿下不急著回的話,陪臣看看吧。”

不說陪她,卻拉起了閑談天的架勢。這突如其來的溫柔,讓長樂好不適應。這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,皇親國戚,鳳子龍孫又怎樣?海平長公主的兒子犯了事,求到了他門上,他都能掃了金枝玉葉的面子,照樣把人丟到詔獄;太子哥哥的屬臣西市吃餅違了禁,一樣被他記錄在案,呈了上去。緹營衛眼高於頂,忙的都是聖人的大事。今番,不僅把她“夜深不歸宿”的事昧了下來,還有閑情逸致陪她“治腿麻”,委實難得。

“將軍之前常來九成宮嗎?”沒話找話,聊天長樂擅長,宮中女人多,聚在一處,除了打雙陸,也就閑磕牙這一愛好了。

“常來。”看長樂不解的眼神,殷恪牽了牽嘴角,解釋著:“小時候,我家就住這附近山上,我娘身子不好,山上草藥多,我常去摘。天晚了,就在山上待一宿再回去。”一旁的草叢裏一遞聲一遞聲地傳來蟋蟀的鳴音。殷恪擡手指了指,“就是這聲音,夏天時吵得睡不著,我就躺在草甸子上數星星,數著數著天就亮了。”

長樂道果然人人都有難處,素日只知他威風凜凜,卻不料他有一個孤苦的童年。她借著撐勁,緩緩挪到衣服上,捋了捋發麻的腿,接下話茬。

“那真是巧了。我小時候也常來這兒,說到根上,我還是在這出生的呢。”長樂擡首看了看天空,山高,離天又近了一步,漫天繁星瞧著都比在長安城裏明亮些。“我和湛兄是早產,傅母說,誰也想不到我們這麽性急,沒等回太極宮就要出來,倒生在行宮,也算大承朝頭一份。”

公主是早產,殷恪是知道的,但不知降生之地離他如此之近。他尚未來得及說什麽,這個偶然的巧合已讓長樂覺得新奇。

“如此說來,我和將軍,算是半個老鄉。”太極宮長大的孩子,玩伴少得可憐,多一層牽扯,便似多了一份宿緣一般讓人珍惜。

既是老鄉,長樂也與有榮焉起來。“將軍入緹營衛後可曾回過家鄉?”她突然熱心張羅。“都說榮歸故裏,是人生一大樂事,我沒嘗過,將軍體驗一回,我也覺得有面兒。”見他搖頭,又替他抱屈“定是耶耶派給你的活兒太多了,不準你恩假,你放心,我下回定替你說和。”

殷恪哭笑不得,“殿下既這麽關心臣,那下次回鄉,殿下何不親自來看看?”

這提議讓長樂心動。九成宮固然風光秀麗,但再美麗的景致,數十年如一日的賞看,也有膩味的時候。而隱於山水間的村落,從前,她只在舊詩中覓得過半分樣貌。

“將軍的家鄉,景色想必極好吧。”

殷恪淡淡地笑了,“說不上極好,山野之氣還是有的,殿下如果是盛夏時節來,臣可以帶殿下去溪邊捕蝦,尋上個竹篾,放塊米餅,再加上幾枚石頭,沈到溪水裏,不消一會撈起,定能捉住一簍河蝦。”

聽得長樂一派向往,“將軍一言,定當駟馬難追。如此說定了,下回還煩將軍帶我去撈蝦呀。”她想著衣冠楚楚的殷恪插秧似的捕蝦模樣,便忍不住覺得好笑。

遠遠的梆子聲從宮禁中樞傳來,一沓一沓地,在空中碾成碎末,消散往遠方。長樂聽得分明,子時剛過,已是七月初七乞巧節了。

“那兒的姑娘們,是怎麽過乞巧節的?”她忽然偏頭問道。

“同京師沒甚區別,拜月、穿針、祭星,再求求天上的織女,盼個好姻緣。”他忽然勾起了唇角,“今兒是七夕,殿下莫不是也來拜月求姻緣?”

她忙忙擺手否認,臉有些漲紅。像什麽樣子,她明明身正影直,問心無愧,怎麽此時像鬧得有什麽小心思見不得人?原怪殷恪這人促狹,好好的話兒,到他嘴裏全不是原先的意兒。他果然是刑訊問偵的好手,不知不覺掌握了話局的主動,讓人下意識地地跟著他的思路走。

被他這一打岔,長樂發現腿上的酸麻全然褪去,她扶著巖壁慢慢站了起來,尚有些氣惱殷恪打趣她,低頭瞥見墊在地上,被她揉得皺巴巴的披風,又瞬間沒脾氣了。

這般優雅從容、公子如玉的人,二話不說脫下披風給她墊著,還半夜陪她“看星星”,她若斤斤計較,似乎顯得有些丟範。

殷恪倒不似察覺,彎腰拾起披風,搭在手臂上,擡眸言道:“殿下沿湖邊小路回去吧,臣打點過了,不會叫人發現。”

畢竟時辰不早了,有緹營衛放水,長樂自然樂意。

殷恪錯身半步,引著她出了假山,視野覆又開闊起來,湖面波光粼粼,有夜風吹過,彌漫著花果的清香。

湖邊巖石旁,綴玉和全福灰著兩張臉,身旁是一隊身著明光鎧的禁衛,全部挺腰肅立,神情端毅。

哎,早知道會是這樣的光景,長樂在心中哀嘆。想來這倆就算再粗心大意,自己“丟了”這許久的時間,都不來尋找,委實奇怪。看如今這形貌,定是被巡夜的緹營衛“逮”個正著了。

長樂正要張嘴問殷恪討人,殷恪擡手一揮,如銅墻般矗立的衛士已齊身後退一步,為首的千戶樣貌的人捧上一個被烏方巾蓋住的籠子,殷恪伸手撚了撚方巾下黑金色的穗子,側身向長樂笑道:

“殿下可否幫臣一個忙,把這小東西帶回去養個把月?給口吃食就成。”

自己的人還扣在殷恪手上呢,長樂揭開烏方巾一看,卻是只小貓,毛茸茸的巴掌般大小,蜷縮在一角,耷拉著兩只白白的耳朵,琉璃樣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著自己。

殷恪伸出胳膊,從籠中捧出白貓,細細捋著脖頸處的軟毛,長樂方看得分明,白貓的前腿纏著繃帶,隱隱還有血跡泛出。

“怎麽受傷了,給它敷藥了嗎?”

“嗯,路上撿的,已經上過藥了。”瞧著長樂,忽然把小貓舉到她面前,“殿下想養一陣嗎,臣本想帶回上京給家母解悶,但怕在行宮的時候,就被院裏養的猞猁吃了。



長樂從殷恪手中接過小貓,是只貓崽,看身形還未足月,瑟縮著小小的身子,溫順地窩在長樂的懷裏,她輕輕觸了觸未受傷的另一只前爪,軟團團地,讓人憐愛。

“交給我吧,我院子離狩獵場遠,沒人敢把猞猁、鷂子牽過來。”

殷恪挑了下眉,“如此,便勞煩殿下一月了,”踅身接過手下遞上了錦盒。“殿下一夜奔波,不好空手而回,小小心意,請殿下允納。”又轉向綴玉、全福道:“更深露重,二位回去時請護好殿下,莫要染上風寒。”

綴玉回去時,人都是飄的,錦盒被她緊緊抓在手上,裏面是殷恪送她們的戰果——蜘蛛。

這一晚,算是被這玉面閻王嚇得夠嗆。她和全福在湖邊逮得忘神,連禁衛軍什麽時候圍攏過來都不知道,那些禁衛們又一個個黑著臉,半分不容情面。讓本就心虛的他們更是冷汗涔涔。公主不知何時沒了蹤影,要是讓禁衛軍知道他們弄丟了當朝公主,那還得了?

幸好最後是緹帥護著公主回來了,一路笑語春風,並未怎麽追究他們的過失。

說起那緹帥,看著倒是彬彬有禮,待他們也謙和,但說話處事間自有一股不容反駁的上位者氣息,令人生畏。想到這兒,她不由縮了縮脖子,向長樂身邊挨了挨,還是自家主子好,最尊貴的人兒,待下人卻又最和善,她綴玉不知前世修了什麽福報,今生才能碰上這麽好的主子。

她緊了緊長樂身上的披帛,見公主懷著尚抱著貓崽,擰眉擔心著,“殿下,屋裏養著雪將軍,怕貓呢。”

雪將軍是一只白鸚鵡,賀明章送她解悶的。

“無妨,貓兒還小。”長樂換了下手上的位置,讓貓兒可以更舒服地窩著,“你們著緊些,莫將雪將軍和貓兒擺在一處就是了。”

“是——”宮燈搖晃,主仆三人的身影漸漸融入如墨夜色中,看不分明。

殷恪尚背手站在湖邊,夜風漸起,吹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,先前提籠的魏橫江踱步上前,不無擔心道:“殷帥不憂心老夫人丟了貓,向您開罪嗎?”

殷恪勾起唇角,“狐奴產了兩只崽,這只是自己鉆進行囊裏的,可不算我偷拿。”說完不再搭理魏橫江,凝神聽湖畔傳來的歌謠。

霧霭漸厚,像霜糖一般,一層一層鋪疊在湖面上,有渺遠的歌聲傳來,影影綽綽地,聽不分明,詞曲倒是極熟悉的,大承朝最著名的《七夕謠》:

郎啊郎,莫憂心,

妹妹花前對月拜。

願郎安康常健,

願妾守得月明。

漢水遙,星河遠,

不隔相望兩心愛。

漢水遙,星河遠,

不負相思終成雙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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